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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局+葉溫番外一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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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局+葉溫番外一則

天下學宮的夜晚屬於魘部的學生們。

自夜幕降臨、明月初升開始, 整座學宮中便有無數魘物在其中游走,惹得燈籠搖晃,行人驚動。有人高喊道:“早說了魘部晚上只能在西庭活動, 這又是誰跑出來了!”

魘部的首師溫辭坐在亭子裏, 倚著美人靠。他神色淡淡充耳不聞, 沒有一點兒要管教自家學生的意思。

他手上拿著聞人歆給的那面鏡子,拋上半空,再接住, 再拋上半空,再接住。

空中銅鏡的光芒閃爍。

也不知道幾個來回之後,他最後一次接住那面鏡子。鏡面朝上映著月光冷冽。他終於拔下頭上的發簪, 刺入指尖。

殷紅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銅鏡上, 溫辭手背上的鈴鐺開始叮叮咚咚地清脆作響,如同箏鳴琵琶響。

一只通體雪白的老虎從溫辭的身後顯現, 它緩緩邁步走到溫辭身邊, 月光下皮毛泛著波光一般的銀色。這魘物如同將它召出的主人一樣, 一雙黝黑的眼睛盯著那銅鏡不放。

銅鏡泛起藍色的光暈, 在溫辭手中掙動, 仿佛有所感應。

鏡面混沌, 掙動強烈, 仿佛有東西就要破鏡而出。

溫辭眼底映著銅鏡上的光芒, 銅鏡在他的眼中不斷顫動,銀光閃爍,卻刺耳至極地滋啦一響,繼而靜止不動。

明月依舊高懸, 學宮依舊充滿魘物,世間依舊熱熱鬧鬧, 什麽都沒有改變。

銀白月光之下,溫辭沈默良久,將手搭在魘術召出的白虎上。他捋著它的毛道:“我就知道,不能總相信那群小鬼。”

他翻了翻這面鏡子,補充道:“不過他們能做出這麽多花樣來,也是厲害。”

他建立魘理之學不過二十幾年,學生們都還年輕。

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出現像葉憫微一樣聰明的人,又或者經過多少代人,才能研究透魘術和眾生識海,找到讓她回來的方法。

溫辭安靜片刻,然後把鏡子揣進懷裏。他拍著身旁那只白虎,撐著額角道:“早知道那時候就不跟她置氣了。”

“她說什麽我信什麽不就行了?這樣我們滿打滿算,還能當一年的愛侶。”

“結果我們做了五十年的朋友,二十年的仇敵,一年多的同伴,竟沒有能真正做一天的愛人。”

溫辭說著說著,仿佛自己都覺得荒唐,轉眼看向那白虎漆黑圓潤的眼睛,嘲笑道:“這世上怎麽會有我們這樣的人?便是對誰說起我們百年來的故事,誰都要覺得我們倆病得不輕吧?偏偏是我們兩個病得不輕的人,碰到了一塊兒,病到了一起去。真是貨真價實的孽緣。”

這只才出現不過幾個時辰,活不過一晚的魘物白虎自然參不透人情世故,黝黑的眼睛轉了轉,下一刻便被溫辭壓得低下頭去。

溫辭胳膊肘都支在白虎頭上,漫不經心道:“她不會是在心想事成之地太開心,研究得忘乎所以,不想回來了吧?”

“我當時是不是不該說我等她一輩子?我就該說只等她兩三年,讓她心中覺得緊迫,急著出來找我。”

宮裏學生、先生還有魘物和靈器的聲音喧喧嚷嚷,熱鬧遙在遠處,這座亭子的寂靜被包裹在熱鬧之中,無人打擾。

溫辭的笑容漸漸淡下去,目光投在遙遠的某處,低低道:“葉憫微,你聽見了嗎?我在懷疑你,我在冤枉你。快回來跟我解釋,說你並非如此。”

“你再不回來我真要去找你了,到時候成了那老頭子的人質,你可別怪我。”

溫辭自言自語,語氣戲謔,自然無人應答。他伏在白虎背上,看明月慢慢升至中天。

萬籟俱寂中,他終於嘆息一聲,直起身來理理衣服,領著他的白虎走下臺階去。

“走吧,去上課去。”

溫辭的身影消失在亭子外的石階盡頭。

魘部的學生們都知道,溫首師的課常開在後半夜,想要上他的課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,或者和他一樣——作息顛倒。

待太陽升起來時,天下學宮的鐘聲敲響,又是新的尋常的一天,同過去二十七年裏每一天沒有什麽不同。

溫辭如今雖常住天下學宮,但是若天下有什麽好節慶,往往也是不肯錯過的。於是他的課排得很是松散,沒多久便又到了他每年必去的節日。

寧裕的金神節。

時隔多年,被崇丹山噴發所摧毀的所有村鎮都已重建,百姓紛紛回遷,便又在寧裕原本的位置,被巖漿掩埋的街道屋舍上又建起新城。

正如當年的溫辭所說,只要人還在,節慶就會回來。那金神節慶典又在此地舉辦起來,歷經三十年的演變,又有了許多新花樣。

而其中最為盛大的部分,仍然是那金神游街。

溫辭踏入這座山腳下的鎮子,他站在鎮中心的那條石板路上,擡頭遙遙望去,便又看見了崇丹山在黑暗裏隱隱約約的身影。

歡樂喧鬧的人群從他的身邊走過,互相贈予酥糖瓜果,互道祝福,男女老少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掛著笑容。街道兩邊房屋高聳,空中漂浮著明亮的彩燈,有車輛從中飛馳而過,一路鳴鑼打鼓,四處藍光閃爍。

和從前相同卻又不同,靈器融入萬事之中,這個人間已經被靈器所改變。

溫辭站在街邊等候游街隊伍的人群中,聽見那熟悉的鼓樂聲響起,依舊是他很久以前為他們編的曲子,熱烈而急促。

遙遠之處有身著花衣的少年少女搖著鈴鐺而來,身後跟著巨大的金碧輝煌的花車,而“金神”卻不光是站在車頂。舞者在花車周圍飛舞的彩車中游走跳躍,手中的祭杖揮舞,流蘇嘩然作響,舞蹈比從前還要覆雜許多。

溫辭站在探出頭歡呼雀躍,等待花車來前的百姓之間。他想起很久之前,葉憫微和他的約定。

——我一定會和你一起來金神節,我們擊掌為誓。

溫辭不由得輕笑一聲,感嘆道:“我獨自來金神節都多少年了,我早跟你說不要輕易許諾。”

他低眸從懷裏拿出那片銅鏡,端詳了一刻,便又有一滴血滴在銅鏡之上。

地面上突然出現無數翠綠落葉,在人們的腳下游走,有人發現驚訝地嚷了一聲,道又是誰在使什麽術法?

如今這世上出現什麽怪事,人們已經不會再歸於神鬼,反而歸於術法。

那些樹葉從溫辭的腳下匯聚而上,觸及他手裏的銅鏡,而那銅鏡又開始泛起藍光,不安地掙動。

花車的隊伍從他面前走過,醉人的馨香傳來,身著花衣的少男少女們翩翩舞蹈,衣角旋轉劃過溫辭的視線。

鼓樂聲大盛的瞬間,溫辭周身的樹葉忽而煙消雲散,銅鏡隨之安靜下來。

溫辭皺起眉頭,他想這莫名的波動又出現了,魘術驟然失效,但片刻又會恢覆。

這波動也是最近幾年才偶然出現的,竟在這時候讓他趕上。

無論如何,這次嘗試仍然失敗了。

當溫辭擡起頭去時,“金神”舞者已經來到了他面前,那舞者在花車頂端旋轉舞蹈,祭杖挑起花籃,無數金色的幹花從空中傾瀉而下,如一場金色的大雨。

人們紛紛歡呼著爭相伸出手去,接住那從天而降的“祝福”。

金色的花朵紛紛而落,落在溫辭的肩頭,落在他手中的銅鏡上,覆蓋住銅鏡上的血色。

在那漫天明燈閃耀,歡呼聲祝福聲,和迷人眼的金色花雨之中,溫辭突然看到一縷銀發。

他慢慢睜大眼睛。

花車從他眼前駛過,擊鼓奏樂的樂師們歡騰地跟在花車兩邊,在人群的間隙之中,露出一個滿頭銀發的女子。

她一頭雪白的長發披散在身後,長及腳踝,仿佛在這夏日披著一身落雪,如同一樹雪柳,夾雜著些許金黃。她高高舉著手,手中捧著滿滿的金色幹花,一雙空濛灰黑的眼睛從幹花中擡起來,越過游街的隊伍望向對面的男子。

然後那雙眼睛裏忽而盛滿歡欣,她張張嘴,在人聲鼎沸中聽不清她的聲音。

她依稀在喚道,溫辭。

溫辭攥緊拳頭,呼吸不暢,眼眸忽而開始劇烈顫抖。

游街的隊伍一段一段地過去,舞獅舞龍,福童道喜,最後所有圍觀的百姓都離開原地,追著游街的隊伍而去。

人流洶湧間,華燈高照,唯有他們二人無聲對視,不曾移動分毫。

那白發的姑娘率先邁步,穿過人群走向溫辭。

她還像從前那樣,清雅秀麗,一身藍白相間的裙子,安寧又從容。她捧著金色的幹花站在溫辭面前。

“你回來了嗎?”

溫辭輕聲問道,仿佛怕聲音稍重一點,就要驚醒一個夢境。

“我回來了嗎?”

她眼眸眨動,露出疑惑神情,仿佛同樣不確定幻境與現世。

溫辭喉頭動了動,他道:“葉憫微,是我問你的。”

對面的人接過這個問題,轉頭環顧四周,目光在那懸空的彩燈和飛車間劃過,她認認真真地分析。

“這裏應該不是幻境,我沒想象過寧裕會變成這般模樣。可是我每次試驗總是差一點,還沒找到出錯的原因,這次怎麽突然成功了呢?”

銀發的姑娘轉頭看向溫辭,眼睛慢慢彎起來,盛滿了笑意。

她說道:“無論如何,我成功了。所以你是真的溫辭,你是真的……”

下一刻她便被溫辭緊緊抱在懷裏,銅鏡咣當落在地上,驚起一片金黃落花。溫辭攥著葉憫微背後的衣服,她涼涼的銀白長發被他圈在臂彎之中。

那靈器運轉的同時,葉憫微也在試圖闖出心想事成之地。這巧合的一瞬間,仿佛真有神明睜開雙目,在漫長的不幸裏賜予一點幸運。

他把頭埋在葉憫微肩頭,心跳聲強烈得仿佛要破胸而出,落在她的身體裏。

溫辭便這樣默默地抱著她,向來伶牙俐齒的人仿佛找不到自己的聲音,再開口便已哽咽。

“你真的回來了嗎?真的……葉憫微……你這次休想再離開!”

“我不管你怎麽回來的,就算你是假的也不許回去,你要是回去,我就跟你一起走!什麽眾生識海心想事成之地,我絕不放開你,你聽到了嗎!?”

他惡狠狠片刻,聲音再次弱下去。

“……我不想……葉憫微……你不要再離開我了……”

這該死的命運總要讓他擁有些什麽吧。

他這一生已經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,他被囚禁時能看到世人繽紛的夢境,卻走不出一扇大門。

他自由時能看到人們的歡聲笑語,卻轉瞬化為病痛哀嚎。

他遇到葉憫微後目睹她對天地術法熱烈的愛意,卻無法從中分得一絲一毫。

身上增添幾道傷口也無妨,他可以與他的傷口們共存,只要死不了,就活下去。

可是他已經看見了葉憫微的愛意,他已經相信了她。

他長久以來渴望之物,在分分合合裏所懷有的不甘和向往,無論如何,不能再失去了。

放過他吧。

葉憫微肩頭逐漸被濡濕,溫辭哭出聲來。

她被這個人緊緊地抱住,仿佛怕她轉瞬就要消失一樣。

葉憫微閉上眼睛,深深呼吸溫辭身上的氣息,然後靠著他的頭。

他身體顫動不止,溫暖而柔軟。她方才看到溫辭的臉龐,他比從前更顯成熟,眼角多了一點細微的紋路。

這是被歲月雕琢的溫辭,是真的溫辭,不是識海老人造出的那些妄圖逼她就範的幻境。

她出來了,終於離開了心想事成之地。

她說道:“如果我回去……”

“你還真想回去!?”

“我是說,既然我能回來一次,就算回去也還能回來千萬次,我不會再被什麽困住了。”

“溫辭,我想你了。”

葉憫微覺得眼睛有些燙,她說道:“我好想你啊。”

在那漫長的歲月裏,她曾遇到一個莫名神游至眾生識海邊緣的魂魄,大約是患病昏迷不醒。她感受到了那個老婦人的魂魄,想要把她送回人間。

她想若這老婦人能夠回到人間,便想讓她替自己去看望溫辭。

在心想事成之地的時間大大超出她所料。雖然她已經爭得部分力量,但不知何時才能真正離開,識海老人也十分難纏。

她怕溫辭會耗盡一生來等待她。

她對老婦說,若溫辭過得幸福,便不要去打擾他。若不幸他過得痛苦,便跟他說忘記葉憫微也可以,她不會介意的。

葉憫微問道:“溫辭,有沒有一個老婦人來找過你,替我轉達話語給你?”

溫辭在她頸間輕聲道:“……你還給我帶過話?”

“看來她探望你時,你過得很好。”

“你要對我說什麽?”

“若你過得不好,若你很痛苦,你可以忘記我。”

溫辭松開葉憫微一點,她便擡起頭來看他潮紅的眼睛,她說道:“可是後來我又後悔了,我叫住她重新說了一遍。”

——請你告訴他再等等我,我會盡快回來的,再等一等我吧。

“我讓你再等等我。”

那也是數年前的事情了。

溫辭沒有聽到她要說的話,但是她沒有食言。

他等到她了,在還沒有太晚的時候。

葉憫微眉眼慢慢彎起來,笑意盈盈道:“今天外面居然是金神節,我這次接住金神的福花了!”

她手裏那捧金色的幹花芳香撲鼻,她將它們珍而重之地放入溫辭的手中,她雙手才能捧住的花,溫辭一只手卻能穩穩抓住。

然後她把溫辭那只靈巧白皙的手合上,雙手握住他的手,彎下腰來抵在眉心。

芳香四溢之間,葉憫微合上眼眸,說道:“願君長樂,如月之恒,如日之升,和鸞雍雍,萬福駢臻。”

溫辭無聲地凝視著葉憫微。

仿佛滄海桑田,千千萬萬個瞬間,少年青年與成年,懵懂向往與愛慕重合在一起。

葉憫微擡頭看向溫辭顫動的眼眸,她眼眸含笑,說道:“不以金神的名義,以葉憫微的名義。”

記憶好總是能夠派上用場。

溫辭再次將葉憫微抱在懷裏,他們四周是漫天的彩燈,歡呼聲祝福聲,鞭炮與煙火,還有一地金色馨香的花朵,好一個盛大的慶典。

慶祝一場百年的陰差陽錯,終於至此結束。

數日之後,一只翩翩的紙鳥飛入天下學宮中,落在窗欞上。

一個白衣的年輕人將紙鳥拿下來,奉給桌子後坐著的那個人。

那姑娘手裏端著一支酸枝木的煙桿,雪白的煙霧在她周身飄散。她伸手接過紙鳥,那紙鳥便化作一封信。

展開信之後,她維持著展信的姿勢安靜了許久,直到那年輕弟子提醒,才回過神來。

“祭酒,發生何事了?”弟子問道。

林雪庚將那封信展平,放在桌案上,輕輕笑道:“我師父終於回來了。”

“您是天下學宮的祭酒,是天下人的師父,您也有師父麽?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

林雪庚擡起眼眸,看著門扉外庭內湧動的各式術法,喧鬧的學生們。

“她可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傳奇的一個人,天下所有的變革,你們所學的一切,都由她而始。”

頓了頓,林雪庚對那弟子道:“替我寫兩封信,一封送到禦靈局,一封送到扶光宗。告訴衛淵我師父已經歸來,跟策玉說,她可以過來跟我師父道歉了。”

“……真的要這麽寫嗎?”

“就這麽寫。”

林雪庚理理衣服,起身從桌案後走出。

衛淵自禦靈局建立後便舍棄了所有修為,如今他脖子上的法印已經消失不見,便如同他未曾進入逍遙門前一樣。

仿佛隨那法印消失不見的,還有長久以來包裹他的恨意。

可惜時光流逝,衛淵如今雖仍然權傾朝野、屹立不倒,卻已經兩鬢斑白,師父回來怕是要認不出了。

林雪庚雖與策玉相互扶助,但仍然難在策玉身上找到謝玉珠的影子,然而聽扶光宗人說,策玉與魘修之前個性也大不相同。

她覺得策玉不像謝玉珠,卻也有人覺得策玉不像策玉。

一路而來,或許他們每個人都已經變得不再像從前的自己,卻又有些地方從未改變。

不知道師父如今,又變成了什麽樣子?

林雪庚走出門去,在高聳的玉臺之下,天下學宮乃至於這寧州麟城的景象盡收眼底。

藍光閃爍之間,學生先生,車馬道路,屋舍百姓,一切由靈器參與的人間。

“澤被蒼生,名滿天下。”林雪庚喃喃低語。

她腰間的蝶鳴劍上,那串用紅繩拴著的五帝錢隨風搖動,其中兩枚上的裂痕還清晰可見。

她已經記不起那個人的名字,如那個人所願。

那個人與她,還有謝玉珠、策玉、衛淵、溫辭與葉憫微。

世事奔流不息,所謂命運機緣,他們緣何分離,又緣何重聚?

林雪庚在那門前站了許久,陽光從室外漫進室內,她仿佛陽光中的一個剪影。

她慢慢轉過身去,看了一眼屋子裏磨墨的弟子,再喚道:“夏司正。”

一個白袍男子隔壁屋子裏走出,行禮道:“祭酒。”

“替我磨墨的這個弟子,你說他所有考核成績都拿了甲等?”林雪庚問道。

“是啊,唯有最優秀的弟子才能來祭酒這裏受教。”

林雪庚拿煙桿往後一指,道:“可是,他不知道我的師父是誰。”

夏司正面露驚詫之色,仿佛覺得不可思議。林雪庚繼續道:“他宮史一科的甲等如何拿得?”

“這這這……”

“你現在再出一張宮史卷子,把術部的首師叫來,你和他看著這孩子重考一遍。”

房間裏傳來毛筆落地的聲音,夏司正冷汗直流,瞪起眼睛看著屋子裏惶然的弟子。

林雪庚正欲走,卻又回頭,對他道:“準備準備,學宮要來一個新老師了。”

言罷林雪庚便走向高臺邊的階梯,吞雲吐霧之間,沿著臺階逐級而下,一路穿過中庭,走向天下學宮的正門。

在她的身後,是夏日裏聒噪的學子們,聰慧又狡黠,驕傲又莽撞。

是未來又一個新人間。

合並番外:往事今朝

小孩子是這世上最難以理解的事物,陰晴不定,喜怒無常。

葉憫微沒見過別的孩子,所以當她得出這番結論時,這其實並非“他們”,而是“他”——是巫恩辭。

巫恩辭是這世上最難以理解的事物,比她的術法靈脈研究更甚。靈脈研究悉心深究便能感覺到其脈絡,然而巫恩辭卻一天一個樣,令人摸不著頭緒。

葉憫微從一段演算中抽回思緒時,擡起頭來才發現巫恩辭站在她面前。

夜幕深沈,木屋屋檐下占風鐸隨風作響,門扉不知何時已經大開,風撩起滿地紙張。那個漂亮得不像個真人的孩子舉著燭臺,面色陰沈地看著她,也不知道站了多久。

然後他從身後端出一個白瓷藥碗來,神情仿佛他拿的不是一碗藥而是一把刀。

在這仿佛要同歸於盡的氛圍裏,巫恩辭開口,言簡意賅道:“喝血。”

葉憫微偏過頭看著這孩子。

她記得剛見面的時候,這孩子是怕她的,漫山遍野地跑來跑去躲著她。如今他卻變得十分強硬,前幾日還大吵大鬧說她不把他當人看,大罵她混蛋,憤而出走。

不過幾天的功夫,到了餵血的日子他竟然又自己回來了。

葉憫微接過藥碗,便聽巫恩辭說道:“知道自己該喝血了,還不早點來找我?”

葉憫微想說她忘記了要喝血的事,但是她生來不會遺忘,所以說道:“我沒有想起來。”

巫恩辭奪門而去時她正好有了想法,洋洋灑灑演算下去,同樣也沒有想起來去找巫恩辭。

“沒有巫族血脈給你研究也沒關系嗎?你以後不來找我了嗎?”

那孩子盯著她,語氣冰冷,仿佛是在威脅。

葉憫微瞧著他的神情,還有他手上洇出血的紗布。

若是她用術法取血,傷口總是很小,且不怎麽痛的,巫恩辭自己來便不一樣了。

“你不是怕血嗎?”她忽而問道。

巫恩辭把手背到身後。

葉憫微說道:“你上次流鼻血,嚇得一直喊救命,抱著我不放手……”

“葉憫微!”他嚷道,似乎有些惱羞成怒。

頓了頓,他說:“我怕的不是血。總之……你快回答我的問題!”

葉憫微思索一番,承諾道:“我知道了,以後我會在餵血的日子之前找到你的。”

那孩子僵硬的神情終於放松下來,嘟囔道:“……這還差不多。”

葉憫微心想,這孩子莫名其妙地又開心起來了。

從那以後,只要巫恩辭負氣出走,葉憫微就會立刻去尋找他,再也沒有遺忘或耽擱一次,認認真真地在深山中搜尋直到將他找到。

日子一長,葉憫微便覺得這是件很耗時間的活兒,次數多了實在耽誤她的正事。

雖然她難以預料巫恩辭生氣的契機,但她可以想辦法讓這孩子愉悅和氣的時間延長一些。

於是她開始常常詢問巫恩辭有什麽願望,註意他平日裏說的話,在研究的間隙抽出時間來想辦法為他實現心願。

每當這時候巫恩辭果然便笑逐顏開,歡欣不已,滿眼都是驚嘆與快樂。他會忽然變得非常柔軟,圍著她嘰嘰喳喳,就像落在柿子樹上的麻雀。

當他生辰那日她把那串“好夢”手串送給他時,她竟看他眼睛裏有些潮濕。

他說道:“我也只是隨便說說的,你怎麽全都記得呢?”

她想了想,十分真誠地回答:“因為我過目不忘,無論什麽東西都不得不記下來。”

巫恩辭楞了楞,眼裏的笑意消散了一半。

然後她說道:“而且這樣你會很開心,你不跟我鬧脾氣,我就能有更多時間做我的事情了。”

巫恩辭眼裏的笑意頓時完全消散,咬緊下唇面色不虞地望著她。

葉憫微想,他怎麽又生氣了?

巫恩辭這次生氣沒離家出走,但是很久沒跟她說過話。

這冰冷的氣氛維持了許久,直到昆吾山上又落下一場大雪,葉憫微推開窗戶,對他說道:“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,你在雪地裏站著。你長得太漂亮了,我還以為你是妖怪。”

巫恩辭正在生火,滿室熱氣蒸騰,他沈默一瞬,轉回頭來看她。

那時他看起來十二歲的模樣,神色淡淡道:“那你怎麽一點兒也不怕我?”

“之所以被稱為妖怪,是因為不了解才會覺得是怪,弄清楚自然就不會覺得怪了。所謂妖魔鬼怪,原本就沒有什麽好怕的。”葉憫微坦然答道。

巫恩辭眸光微動,他道:“是嗎?”

柴火燒得旺盛,映在他的眼中,有幾分暖意。

“把窗戶關上,你不冷我冷。”

巫恩辭似乎又愉悅起來,雖然語氣不佳,但也開始像往常一樣同她說話。

葉憫微瞧著他片刻,感嘆道:“你真是個喜怒無常的孩子。”

巫恩辭嗤笑一聲,理所當然道:“我在人們的夢裏看過,漂亮的人總是脾氣差。我長得這麽好看,脾氣差一點也是理所當然。”

這話葉憫微難以反駁,因為巫恩辭確實長得非常好看,因為她確實不懂人間。

而後的日子繼續在她不知為何惹怒巫恩辭,又不知為何將他哄好,這樣的起起伏伏中度過。

令她與巫恩辭之間收獲了長久和平的,竟是研究靈器之事。

她意外發現這孩子的手靈巧得驚人,他們就此開始了合作,由她畫靈脈圖而這個孩子來將這些靈器制作出來。

或許不應該叫做孩子,那時的巫恩辭已經是個少年。

他似乎很喜歡做靈器這件事,兢兢業業觸類旁通,不過他做東西的時候總有個毛病——他總喜歡挨著她。

為了方便她做自己的事情,巫恩辭便會與她背靠著背。在那山頂的木屋之中,她面前鋪滿了紙,巫恩辭的面前則放著各種材料,藍光終日閃爍。

這種和睦,最後由她清理有關巫恩辭的記憶一事而徹底毀滅。

關於那段過往,她所能記得的只有春日融融裏少年的一個吻,一雙艷麗得過分的眼眸。

他壓抑著聲音裏的顫抖,說他只是為了叫醒她而已。

她覺得奇異,因為她居然能被他的親吻所喚醒,因為她忽然發覺他已經長大了,越發俊美又艷烈,仿佛不可阻擋的鋒芒。

因為她莫名奇妙感到心慌。

而後便是萬丈懸崖邊,巫恩辭一字一頓地威脅她,若她再敢遺忘他,他便去死。

他說,他死了她便再沒有巫族血脈可以研究了。

這仿佛為她當時的心慌找到了合適的道理,以至於在此後的許多年裏,她也是這麽認為的。

“後來我才發現不是這樣。”葉憫微說道。

與那些過往相隔數十年的星明之夜,聞名遐邇的天下學宮中,葉憫微與溫辭相對而坐。

她說起那些過往,神情十分認真,而溫辭撐著額角,在燈火搖晃中專註地看著她。

“其實那時候我清理關於你的記憶,應當也是因為不明白這種心情的含義。其實那時你對我就已經很重要,是你而非巫族血脈。”

葉憫微坐得端端正正,她說道:“我在心想事成之地裏,閑來休息便去翻以前的記憶,回憶每一次你生氣時的情形,理清那時你為何而生氣。”

這是她在心想事成之地裏的解謎游戲。每當她想念溫辭時,就去解開她與溫辭五十年的時間裏,那些曾經令她疑惑的大大小小的謎題。

她十分自信地說道:“我覺得每一次你生氣和消氣的原因,我現在都已經想清楚了,要不要我說給你聽?”

溫辭卻噗嗤一聲笑起來,笑得直不起腰來,笑得葉憫微莫名其妙。

他前傾身體認真地端詳葉憫微,說道:“葉憫微啊葉憫微,原來你說起我時,也會露出這種神情啊。我還以為只有在討論起術法算題時,能看見這樣的你呢。”

滿目光彩,躊躇滿志,自信而熱烈。

顯露出不容置疑的愛意。

葉憫微安靜了一瞬,抿抿唇也靠近他,她問道:“你為什麽總叫我葉憫微呢?”

溫辭楞了楞。

葉憫微說道:“我聽別人說,親密的人之間總有些特別的稱呼,可是你只叫我葉憫微,從你還是個孩子時就是這樣。”

頓了頓,她補充道:“而且語氣還總是咬牙切齒的。”

溫辭被葉憫微說得一時語塞,他轉過眼睛,有些不自然:“那你希望我叫你什麽?”

“除了葉憫微之外,你最常喊我什麽?”

溫辭思索片刻,道:“……混蛋?”

“……”

葉憫微望著溫辭,喚他道:“阿辭。”

溫辭睜圓了眼睛,竟因為這一聲稱呼,耳朵瞬間紅透了。

在葉憫微期待的目光下,溫辭張開嘴,艱難地支吾了半天:“阿……阿……”

他結巴了半天,最終閉上嘴巴,捂著額頭吐出一句:“憫微。”

“別看我,別逼我!我只能說這個了!別的我說不出口,我……我還從沒有這麽心平氣和地喜歡過你……”溫辭艱難道。

正在溫辭萬分為難時,不遠處的草叢裏傳來不合時宜的微弱笑聲,濃濃的幸災樂禍的意味。

這溫柔繾綣的氣氛霎時凝滯。

溫辭目光驟冷,他擡擡手,鈴鐺叮咚間,那笑聲的來源處便傳來一陣慘叫聲。

“都給我滾出來!”他喝道。

三個少年被樹葉裹著從草堆裏丟出來,四仰八叉地落在葉憫微和溫辭腳邊。他們你牽我我拉你,麻利地從地上爬起來,頭上身上沾著草屑樹葉,狼狽地出人畜無害的笑容。

“首師!”

“葉宗師!”

“久聞葉宗師大名,果然仙風道骨,氣質非凡,真是百聞不如一見……”

他們挨個喊完,相鴻便立刻開始舌燦蓮花。

溫辭的目光在相鴻、伊姜和聞人歆臉上依次劃過,他皮笑肉不笑道:“你們幾個,偷聽得挺開心嘛?”

“不是不是……”

相鴻眼珠子一轉,指著聞人歆道:“聞人歆有問題要問葉宗師,我們這都是陪他過來的!”

“問問題,你們又有什麽問題?”

相鴻拿胳膊肘猛戳聞人歆,聞人歆便清清嗓子,煞有介事道:“我那面鏡子實則非常粗糙。我聽說葉宗師是自心想事成之地向外而來時,恰好與我的靈器相感應,所以才得以脫離眾生識海的。”

他看向葉憫微,一本正經道:“所以我想來請教宗師,關於心想事成之地的情況,弄清楚我的靈器是如何與您感應的。”

聽到這種問題,葉憫微果然被他們吸引去了註意。她從乾坤袋中拿出一支筆來,在桌上四周一劃,桌面便仿佛變成了紙張。

她的筆尖帶著藍光,在桌上留下瑩瑩發光的字跡。

“就我目前的研究來看,識海實際上是由這樣一種仿佛琴弦的物質構成。它們聚合在一起後,由這樣累算,成為心想事成之地裏的……”

“所謂力量是被規律和法則賦予的,識海老人看起來擁有掌控心想事成之地的力量,實際上他也是法則與規律的一環。只要能找到其中的規律……”

葉憫微刷刷刷在那桌上奮筆疾書,語速十分之快,看得那三個少年睜大眼睛,不知道從第幾句話開始就如聞天書了。

相鴻小聲問聞人歆道:“你聽懂了嗎?”

聞人歆搖搖頭,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。

他鄭重道:“葉宗師,你來我們魘部教魘理之學吧!”

溫辭在旁邊支著下巴看著,聞言輕笑一聲,道:“今日各部各科早已經來搶過你們葉宗師一輪了,這學宮裏樣樣由她而生,誰不需要她?”

三個少年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伊姜高聲道:“可是我們部不一樣啊!我們部有溫首師啊!”

溫辭便有種不祥的預感。

只見伊姜往後退了兩步,繼續嚷道:“我們有宗師您的阿辭啊!”

“小兔崽子!”溫辭怒道。

伊姜一拉身邊兩個人的手,三個擠眉弄眼的少年轉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,留下聞人歆的一聲高呼,在空中打著轉。

“您一定要來魘部啊!”

葉憫微瞧著他們消失後空曠的草地,道:“這個小姑娘魘術很厲害啊。”

溫辭漫不經心道:“她是魘部三級弟子裏的魘術第一,那個聞人歆是魘理第一。”

“還剩的那個呢?”

“三級裏的倒一,但鬼主意多,每次考核總是出奇制勝。”

葉憫微似乎覺得十分神奇,出神了片刻便轉眼瞧著溫辭,她好奇道:“你怎麽會想到要建立魘理之學呢?”

溫辭沈默一瞬,笑道:“你不是說你現在已經把我看明白了嗎?那你說說看唄。”

葉憫微想了想,她說道:“是為了要救我出來嗎?”

“嗯,沒想到這幫孩子還派上了一點用場,我還以為我還要等他們長大才行呢。”

葉憫微若有所思:“看來我真的要去教魘理才行。”

溫辭卻頭疼:“唉,我以後要被那群小孩追著喊阿辭了……”

夏夜裏蟲鳴鳥叫,燈火搖晃,亭子裏兩個人終於起身。他們牽起手來,順階而下,行走在這廣闊的天下學宮之中。

西庭有各種神奇的魘物在空中行走交錯,北庭則是藍光交映,陣法浮空。

葉憫微太久沒有來這人間,看著周遭的變化,只覺恍如隔世。

“憫微,一個時代要落幕了。”溫辭拉著她的手,慢慢說道。

葉憫微轉回頭來,看向溫辭。

他輕輕一笑,道:“你還記得蒼術說過的那個預言嗎?”

“王道將衰,新神將出,得神通者統禦天下?”

溫辭點點頭,他說道:“以前大家都覺得這新神是你,如今你看看這些學生,他們身上好像又有這所謂新神的影子。”

仿佛新神是一種新的信仰,對於天地自然法理的追求。

“從此以後的皇帝還會是皇帝嗎,門派還會是門派嗎,術法會變成工具,每個人都可以獲得知識擁有神通,將會有一個怎樣的世界呢?”

爭權奪勢者並未看清楚葉麓原的謎底。

有朝一日人人得神通,則人人均可統禦天下。

溫辭擡頭看去,葉憫微便也跟著他仰起頭去,望著天下學宮上的漫天星鬥。亙古不變的星辰光芒交相輝映,這是她與她兄長的來處。

他或許已經先她一步,看見這個人間了。

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,林雪庚屢次讓出祭酒之位,然而葉憫微卻始終不肯受任。

葉憫微真的去了魘部教魘理。當然,她還在各部教了許多課,據說沒多少人能聽明白,考核結果十分慘烈。

她給魘部的學生們立了規矩:別的不論,最首要的一點就是不可以喚溫首師阿辭,誰喊了這門課就能不過。

葉憫微坦坦蕩蕩道:阿辭是只有我能叫的。

再後來這宮裏每當溫首師去吵架時,終於有人敢上去拉架了。

只要葉宗師喊一聲阿辭,溫首師便是再能言善辯也得給自己嗆得連連咳嗽。

這個人間,依舊熱熱鬧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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